感觉韩东格外重视这本书,甚至超过他以往出版的小说或诗集。尽管书的内容,用他自己话说:“这些言论均来自我网络上的即兴发言”(2010——2018)。看《五万言》前,我也刚看完广西师大出版的卡内蒂的笔记合集《人的疆域》(1942——1985)。卡内蒂那时没有网络,但他一生流亡与漂泊,时间也是破碎的。他将“笔记”作为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体裁加以实践,在笔记中对自己的观察、记忆、灵感与哲思进行即时的记录。卡内蒂的“笔记”也好,韩东的“言论”也好,都不是长篇大论,那他们的“短处”出于何处?远古的言说者都是圣人,话语都是经。为了传送播咏唱,都要押韵,如诗。而且要短小精致,“经”也是“精”,也是“典”。“经”最早是指纺织经纬。“经维四方。”(治理四方)引申指行、遵循;《诗·大雅》:经之营之。传:经,度之也。古今中外,各个知识领域中那些典范性、权威性的著作,就是经典。尤其是那些重大原创性、奠基性的著作,更被单称为“经”,如老子、论语、圣经、古兰经、金刚经、易经、心经、道德经、诗经等。后来先哲的寓言、箴言、名言、警句等,都有言简意赅、易于背咏的特点。维特根斯坦最好看的著作不是数学公式的那些,而是他在战壕里匆匆写就的便条集。毛主席语录也曾被奉为“一句顶一万句”;“句句是真理”,甚至被谱曲歌唱。
韩东是一个爱思考的诗人。他同时追求简朴。正如他在书中所言: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,但的确是最高级的语言呈现。在追求之下,很可能只有“简”而没有“朴”。简朴是诚实、专注、自由开阔的语言反映,是其副产品。韩东说,经过三十岁推崇天才,四十岁仰慕大师,他现在只向匠人脱帽致敬。他要像工匠一般,尽力把每一句话凿实:精准、精巧、精确。正如在推介卡内蒂的文中所言,该书是持续半个世纪的独立省思过程的结晶,堪称这位微信读书的思想地图,展示了他思想发轫、成型与转换的脉络和对20世纪历史的见证。他善于将个人体验、沉思及其所在世界的一切融入格言警句之中。韩东用五万言的字符,同样构架了一个无限宽广的视野。我最近在出版社出版一本书,里面有我的一首长诗,出版社的老编辑对我那本书的小编辑特意叮嘱:诗歌不要给人家改。每一首诗都是独特的,无法编辑。诗是凝练的语言,全是精华。因此,每一行诗句的稿费,要比小说高多了。我曾经说过:“小说是拉屎,散文是撒尿,诗歌是射精”。韩东也说:“简言之,诗歌是自然的做作之语”。他还说:诗歌是剩余精力的产物。因为无实际利益可图,保证了它的纯洁。这就是诗歌比其他文艺创作更加深入的原因。正因为诗的神秘,才被誉为上帝的言说。韩东在说诗歌的敏感时指出,“有的地方应该皮实,油盐不进;有的地方得敏捷得有如鬼魅”。这话放在这,简直是诗中之诗。我发现在许多著作的开篇,都习惯引用一些经典的诗句。似乎只有诗才可以浓缩涵盖大千世界的内在象征。作为诗人的韩东当然对语言有着更高的自觉。青岛有位朋友在微信上引用了韩东两句话,说看不明白。我稍稍解释了一下,他问:那韩东为什么不这样说?这就是诗人作为命名者的权力,言语追求陌生感的使命。尽管韩东算口语诗人,他也说“文学至高的境界是朴素”,但他也说“朴素不是天然,更非自然,它是精神赤裸的表现”。从文字时代转变到图像时代, 其中有技术的支持。文字生产和图像生产哪个更容易? 这要看技术的发展。刚才说, 有了造纸术、印刷术,文字变得便宜了, 现在, 生产图像变得便宜了, 反倒是好的文字越来越少。图像和文字当然很不一样, 我们想知道林黛玉长什么样子, 写上好几页也写不清楚,拿张照片来一看就知道了, 但照片无法取代 “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” 这样的文字意象。文字转变为图像, 会在好多方面带来巨大的改变, 我们了解世界的方式, 我们的思考方式, 都会剧烈改变。同样还有社会生活方面的改变, 比如说吧, 读书人以往的优势差不多没有了。在文字时代盛期, 大本大本的著作写出来; 写出来, 是因为有人读。后来, 文字越来越短, 而且开始从纸面上转到屏幕上, 从博客变到微博。文字已是强弩之末。我一用上微信, 就说这是对文字时代的最后一击, 短信都不用写, 直接说话, 发照片, 发表情包。文字的两千多年就结束在微信手里。好坏再说。
狗子有次当着陈嘉映面请教:“好坏”能不能再说说。我在一边劝到:有什么好说的。现代网络语言的简洁和碎片化,或许和诗歌的某种言说有了暗合,就如“作者已死”和远古史诗的无作者署名现象惊人相似。韩东在后记中说:网络言论一般是反应式的,有较强的针对性,整理时我有意识地剔除了时间背景,希望其指向能在更为抽象的意义上得到理解。原始言论亦有明显的“战斗”意味,火气很大,在这点上也进行了处理。亲自也有不少言论属于表达性的自言自语,记录了思考的痕迹,这一部分修改较少,基本保持了原貌。网络的快速阅读和不可修改,对言说的精准有更高的要求。当然,也要保持原生态的不完美。韩东也举例说,有些表述有着彼此矛盾冲突,但无需掩饰。面对网络,韩东说:“无论体制内、体制外,网上、网下,流行的大多是天才式的散文化写作,一稿成,成败在于临场发挥”。韩东身在网络中,一句一句地建构着写作的意义。他不拒绝,以有限的空间,让精辟思索的言语保持着惯性。我认识韩东比较晚,一直属于敬而远之的那种。他来北京,也从不呼风唤雨,四下联络。我去南京,也不会主动去找他,让他宴请宾客。我和他都是偶遇,微信上见面如亲自见面。韩东也拒绝转他诗稿。他有他的观点和习惯,我看这两年,他也就对外外格外热心。还有毛焰。严肃的东西,肯定不够丰富,就如他的诗和小说,极简。韩东也不拉帮结派,选边战队。他自己还和自己翻盘呢,比如他在书中说:谈及写作偶像,我也有一个,就是北岛。我曾说过,长兄为父。也曾有过“弑父”阶段,但时过境迁并不微电脑的所谓懊悔,甚至为这种关系的认定而自鸣得意。北岛是认真而质朴的人,可以说是继鲁迅之后汉语世界最重要的作家。此人目光远大,且脸无丝毫油光贵气,在我们的时代太了不起了。老北岛特别真诚,也天真加上认真。每次《今天》出来,都叮嘱我给西局的人传阅,并期待我们的书面意见。阿坚也不客气,总会挤兑两句北岛,北岛也不生气,甚至给发表了。我就说阿坚,就会欺负老北岛,以为批评北岛就可以显示牛逼。在这点上,我比较欣赏韩东,甚至有点感动。为其真实。其实,文学的意义说到底,不就是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秘密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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